更阑身倦

你来啦。

这世间月落迷经,关山路遥。

来了就坐会吧。

茅屋虽鄙陋,尚能遮挡风雨。

《你是我的风景》十五

马伯骞刚到孤儿院的时候连着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噩梦的内容已经不记得了,年少时觉得恐惧的,大概就是些豺狼虎豹、妖魔鬼怪之类,又或是某个雨天被爹娘放在铁围栏边,看着车子绝尘泥开远,直到公路的尽头传来河面被砸出一个窟窿回音。

醒来之后总是被吓得瑟瑟发抖,却倔强的不肯叫老师,也不打算被哪个同是天涯的沦落人看见自己不禁吓的可怜样儿,就自己硬扛着靠墙坐一整晚,或者偷偷溜到院子再跑个十几圈,直到累得倒上床就睡,再也做不动任何的梦。

这会马伯骞抱着周震南,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的泪和自己的汗混得又苦又咸,沉甸甸地压迫着他的心脏。
他知道,噩梦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掏心挖肝似的榨干了你现实中最后那一层伪装和假面,那种梦醒之后灵肉分离的感觉,逼迫得你直面内心最大的恐惧。

“马伯骞,我死了之后是不是会下地狱。”

噩梦醒来的人总是会说些夸张的傻话,都是事不关己的人才会给出的评价,可马伯骞懂,这只是因为真的害怕:没有人能上得了天堂,谁都知道,可为了过好这一生,世人必须心怀妄想。

所以这种时候任何解释和劝慰都是没用的。

“不会。”马伯骞一根一根理平他后脑勺的头发,尽量用平稳的音调和他说,“就算是,我也会带你逃开,不管去哪儿我都保护着你,但你得付我工钱。”

周震南呜咽着笑了一声,似乎醒过来了,伸出脑袋怔怔地看了他一会,瞳孔半散开着,嘴里净说些胡话,什么“你好热啊”、“你抱着我干嘛”、“你哭了吗”、“你真好看”、“我都饿了”……说着说着突然抬头舔了一下马伯骞的眼睛。

“不是冰淇淋啊……”

还顺手拍了马伯骞一巴掌,被他握住了手腕。

马伯骞喉结动了动,把周震南的脑袋按回胸口,许久才说:

“睡吧”。




第二天醒来自然是烧得更厉害了。

周震南好久没有主动早起了,匆匆忙忙洗漱了一通,头重脚轻的把衣服袖子穿上腿,又把袜子套进手上,折腾了三遍才出门去买了早餐。
回来的时候马伯骞已经醒了靠在床头上,看周震南进来时穿着单鞋,围巾也不带,两只手拎着能吃上一个星期的早餐,掀开被子就想下床去接。

“别别别,你快睡回去,你,衣服……”

马伯骞一低头,上衣不知所踪,赶紧退回床上捂上被子,对着周震南虚弱地干睁眼。

“早上看都湿透了,怕你不舒服就给脱了擦擦,擦完发现穿不上……”周震南低着头把手上的袋子一古脑丢到桌上,转身看见马伯骞小心翼翼地拉开被子往下看,急忙红着脸摆手,“我,我只脱了上衣!下面……没有!我可什么都没看啊!”

马伯骞盖好被子不说话,原是一副平日就有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神情看着周震南,却把他看得更加抬不起脸来,指着床头说干净的衣服在枕头下面,说完丢了一袋早餐过去,自己走开去客厅吃了。



Moli姐中午的时候来了一趟,给两人捎了煲好的土鸡汤和小米粥,顺路买了退烧的药。
马伯骞勉强吃完就继续睡下了,脸色很糟糕,看来是不常生病、一病就如山倒。周震南给他掖好被子又试了试温度,从柜子里取了一床被子加上,脸色也不好看,Moli碰了碰他,示意有话要说,周震南点点头往客厅走了出去。

“公司的意思,是想安排你在正式录制之前去医院探一次病。”

“好。”

“具体时间我这两天通知你,你稍微准备一下,不要打扮得太醒目,尽量避免颜色太过鲜艳的衣服和饰品。”

“好。”

“Jason那边已经单方面宣布退出这次节目的录制了,所以你的话,难免会受非议。”

“我知道。”

“人言可畏你当然懂,但是我们都不希望你受到这次事情的影响,毕竟这个综艺宣传机会太难得了,既然管不住别人的嘴,那就把自己做好,OK?”

“嗯。”

Moli注意到周震南的眼睛一直没动,牢牢地盯着墙上的挂钟跟着秒针转,回答她的话都是机械性的条件反射,她甚至觉得周震南耳膜被纸糊住了,根本没听进去。

“然后那天最好让马伯骞跟着。”

“知道了。”

“那你今天就在家休息吧,我明天给你安排了训练,早上10点左右来接你,我先走了。”

“好。”

Moli起身走的时候想起盛粥和鸡汤的保温壶还在卧室,推门进去取,出来的时候吓了一跳,看见周震南笔直地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她,摇了摇头说“不行”,眼睛里有一股冒着黑烟的煞气。

“什么不行?”

“马伯骞,我不想让他去。”

“为什么?到时候媒体记者一定不少,进出医院靠我们俩肯定应付不来。”

周震南继续摇头坚持不带马伯骞,也不说原因,推搡着把Moli赶出了门。




结果到了去医院那天马伯骞还是高烧不退,也算顺遂了周震南的心意,想去也去不成。

临出门前周震南从衣柜里挑了一件黑色的衬衣和今年十分流行的焦糖色针织衫,看了一眼挂在门背后的貂,选了沙发上中规中矩的棕色棉大衣,照了照镜子又全部脱掉,换上了白色领子的真丝衬衣和白色毛线开衫,重新穿回那件棉大衣,一来二去地被冻出个大大的喷嚏。

毕竟黑色什么的太不吉利,只不过为了挽回公众人设去看一眼被自己毁了下半生的小年青而已,又不是去奔丧,说不定哪一天人家就站起来了,也说不定哪一天自己变成了倒霉蛋、走在了人家前头。

周震南对着镜子扯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用手撑了撑,不让它掉下来。



走之前马伯骞迷迷糊糊醒了,问他去哪儿。


“今天有个通告,半天时间,很快就回来。”

马伯骞不放心地问人多吗,去哪儿,有没有人保护你,边说边咳得撕心裂肺。
周震南被他咳得自己也开始出汗,脱下棉外套过去拍着他的背说不多,是去一个很安全也很安静的地方,让他放心。

“手机随身带着,有事给我电话。”

周震南被马伯骞的手拉着,又被他烧得冒水汽的眼睛看得浑身发热,伸手覆了上去,顺便练习了一下礼貌性的微笑,说能有什么事儿,又不是皇帝,哪有那么多刁民想害他。
说完才想起他的眼睛被自己盖住了,看不见,有点沮丧地把笑容收了回来。

走之前又给马伯骞多压了一床被子上去,说万一回来得晚,天黑了,也不怕冻着他。




车到了医院门口,周震南下车前往窗子外望了一眼,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是一线的大明星。
记者的阵仗像是到和釜山行的现场,各类同款不同LOGO的摄像镜头,每个人胸前明晃晃的工作证代表着抢头条的绩效资金,大炮和话筒几乎要从车外面破门而入。

Moli姐自嘲着说今天才知道你这么红,要不然就是Jason家的套路玩儿得太转,两个十八线小明显的明争暗斗居然也能激起这样的轩然大波。

“唉,我看他们家大概巴不得那人越严重越好,好把事闹得更大。”

周震南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只是咬着手不吭声。
毕竟在意不在意的,现在也不重要了,躺在病床上还要被人当作矛盾的武器,平日共事的人却盼着自己不治,这才是真正的“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吧。

“……嗯,大概是吧。”

周震南隔着玻璃看着外面人的脸,分不清究竟谁才是丧尸,是他们,还是自己。




拼了命的挤进医院,周震南正庆幸着听了马伯骞的话没穿单鞋穿了皮靴,不然早被挤掉了鞋子,突然靴子上多出一只脚,抬头还没看清脸就被一拳轰到了墙上。

“你这个混帐东西!你、你赔我小孩的腿!你个混账王八蛋!”

周震南恍恍惚惚地被人拉着进了医生办公室,门外嘈杂得像一出闹剧,一团人影扑上窗口又被拉开,来来回回几次声音才终于远了。
周震南却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像几百只公鸡同时打鸣,难受得要命,捂着耳朵蹲在了地上起不来。

Moli姐和医生都围了上去,把他拉到椅子上坐着,耳镜的反光在眼前晃,耳膜上像是有人拿了根棒槌在打鼓,一会儿是低音大鼓,一会儿又是踩嚓、嗵鼓……手脚并用地要把他耳膜敲穿。

“耳膜没受损,放心,可能只是暂时的心理作用,过一会就好了。”

医生是个上了年纪的长辈,眼纹和掌纹都很深了,起了褶子的笑容让人觉得放心,他收起凹透镜安抚式的拍了拍周震南的肩说“小伙子没事的,别怕”,周震南这才渐渐缓了下来,开始听见周围人的声音。

“刚才那是病人的父亲,他们从辽宁康平县出来,穷乡僻壤的只有这一个孩子考上大学有了点出息,如今遇到这样的灾难,一时之间接受不了难免冲动点。”

医生又问了周震南几句,看他都能听得明白、又说得清楚,放心地点点头,说等外面的医护人员把病人家属安置好了,过会儿带他们去病房探病。


周震南站在病房门口没有直接进去,问Moli姐要了自己的手机,给马伯骞发了一条微信。

然后打开相机切换成前置摄像头,反复练习了几遍镜子里的笑脸,想了想又觉得不合适,哪有看病的人满脸堆笑的,嘲笑人家吗?还是炫耀自己还能用两条腿走路?

看了一眼手机,马伯骞没有回复,大概是没醒,周震南把手机丢回给Moli姐,掰了掰莫名开始疼痛的手指尖。
奇怪,也没有伤口,难道是神经末梢错乱?乱七八糟想了一堆,最后还是挂上练好的笑敲开了病房的门。

其实挺合适的,周震南自己看不出,这副笑容里全是苦味。





马伯骞烧了三天,感觉自己好像烧出了幻觉。

手机的来电铃声是五月天的“温柔”,周震南给选的,说这歌词他喜欢。马伯骞听完就不懂了,明明唱的是悲伤的歌,为什么周震南要说喜欢?

“就喜欢那两句:走在风中今天阳光突然好温柔,天地温柔地的温柔像你抱着我。”

说这话的时候周震南正坐在树荫底下的长椅上吃冰淇淋,还是草莓口味,从来不换,而且非要拖着马伯骞陪他一块儿吃。

马伯骞以前看过一些杂志上的心理测试,都是些娱乐性的测试题,选A跳到7、选B跳到9之类的,最后再给你一个定性的总结。他记得像周震南这一种吃东西从来不更换口味的人被归为B类,叫做“易碎型人格”,大概说这样的人会极度依附于某一种常态,同时在自己心里也存在某一种极度笃定的人生观与世界观,一旦崩塌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温柔”的铃声反反复复响了好几回,马伯骞听得出神,脑子里是周震南每次吃不完冰淇淋硬塞给自己的模样。
马伯骞不喜欢草莓口味的甜食,觉得有点腻,可节俭惯了又不浪费,每次都接了吃完,吃得多了后有一次竟然主动买了草莓酸奶喝,被周震南发现之后笑话了他好多天。

马伯骞知道,这叫爱屋及乌,周震南也知道,于是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喝了一整个月的草莓酸奶。



手机铃声终于停了,马伯骞转了个身,眼皮底下的瞳孔感受到了光,开始收缩。

周震南走的时候只拉了一层纱帘,马伯骞睁开眼正好看见北京的夜灯已点,窗户外面五颜六色的光汇聚到眼睛里就成了银河里的星系,明明灭灭,都是生命体和非生命体的重叠。
手机被周震南塞在枕头底下,不知道在左边还是右边。马伯骞眯着眼睛一阵摸索,被铝合金外壳冻得手指尖刺疼,下意识缩了回去,又裹着被子把手机掏出来。

解锁点进微信,置顶第一条就是周震南的信息。

周震南:马伯骞,你在吗?

时间是下午3点17分,6个小时之前。

马伯骞退出微信点开通讯录,手机的光线太刺眼,他几乎要找不到那个名字,用力用冰凉的手指揉了揉眼睛,终于看见了“周震南”三个字,急急按下拨号键。


“喂阿南?”

“我是Moli,马伯骞吗?你好点了没?”

“Moli姐,我没事,他呢?”

“在医院,我们都在医院,外面堵了太多媒体的人,还有发了疯一样的病人家属,暂时不敢出去,在等公司派人过来。”

“……我马上过来。”

“你?你就别……喂?喂!”


To be contin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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